清音估摸着是那佛手柑的作用,心想这么好用,那明天干脆带一个来诊室摆着,只留一个在家里。
正想着,清音就见顾安来到门口,身后还跟着一个有点眼熟的年轻人。
“嫂子,嫂子还记得我吗?我是祥子,上次你们结婚我还去了的。”年轻人勉强挤出一个笑,但面色却是掩饰不住的慌张。
清音一愣,看向顾安。
祥子她当然记得,顾安这几个好兄弟里,除了刚子就是他,清音都印象深刻,但他又跟他们纯粹的街溜子不一样,祥子是有工作的,在造纸厂里顶替他父亲的工作,干得不温不火,还早早就结婚了。
“你先等一下。”顾安皱着眉,显示他现在的心情很不爽,直接进屋,把门关上,“祥子家出了点事,想请你去帮忙,你不愿可以不去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顾安抿了抿嘴角,“他妹妹。”
原来,祥子家是兄妹俩,但工作岗位只有一个,他顶替了工作,他妹妹就只得下乡,因为他刚娶媳妇,手里也没钱寄给妹妹,所以他妹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,最近却忽然回家来,还说生病了,让哥哥嫂子出钱给看病。
“祥子的钱都是他爱人管着,他手里也没钱,就想着让你去看看,看能不能吃中药,省点钱。”顾安似乎有点不爽祥子这么妻管严,这可是他亲妹妹啊,几年没路费回家,好容易回来一趟看病,他老婆居然分文不掏这真的有点过分。
在顾安的意识里,祥子父亲的工作他妹妹本该占一半,当年他妹妹下乡,顾安还提醒祥子,以后等她妹妹回来,他应该把这几年的工资分一半给她以做安家费用。当时祥子答应得好好的,可结个婚有了娃后,他绝口不提这事了。
现在妹妹回来看病,他更应该出手帮一把才对。
难怪刚子对祥子的意见越来越大,这就不是男人。
“反正这事你看心情,想帮就帮,不帮无所谓,他也不敢怪你。”
清音却是有点好奇,祥子妹妹到底生的什么病,至于亲兄妹的家产官司,她才不想当判官呢,“反正也没事,快下班了,我去看看吧。”
清音回去跟林莉说一声,跟着他俩离开。出了书钢大门,顺着大马路骑二十分钟左右,就到了城中区,这里是整个书城市最繁华的地段,各种机关大院和公园都位于这边,几十年后这一带将成为全省有名的步行街,寸土寸金,灯红酒绿。
不过,无论哪个年代,有风光的地方,也有看不见的角落,而祥子家住的就是一路之隔的书城市有名的贫民区。
胡同非常窄,骑自行车都要慢点,不然对头遇上个行人都让不开,每个院子都是集脏乱差于一身,公共厕所的气味隔老远就能闻见。对比下来,还是杏花胡同更宽敞也更干净些。
清音想着,很快进了一个院子,里头的结构跟16号院差不多,但更拥挤,更狭窄,他们走到后院尽头,那里是一排低矮的小房子,明显是后来加盖的。而祥子家就在最边上一间,只有十个平方不到的大小,里头堆满了东西,两张架子床几乎就占据了半间屋子。
“英子,快醒醒,给你找的大夫来了。”祥子去叫一个睡在下床的人形被窝。
“别,别找大夫……”英子虚弱地开口,依然躲在被窝里,不愿伸头。
“没事,我找的是你安子哥的爱人,你也要叫嫂子的,不是外人,很安全,再说你嫂子不在家,她不知道,你放心吧。”说起妻子,祥子也有点窘迫,夹在两个女人中间,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啊。
顾安冷哼一声,“你可真是个好哥哥,看病这种事还要看你老婆脸色。”
祥子无地自容,只能苍白的解释:“安子你不知道,我们家情况复杂,不像你们大房子住着,你还有本事,当上干部,不愁吃不愁住以后前途一片光明,我这房子还是租的,每半年付一次房租,我……”
当年,祥子父亲因为好赌,把家里房子都输干净了,祥子结婚还是租的房子,就这么大一间,住着一家四口,能舒服才怪。“丽丽能嫁给没房子的我,也是个好女人,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,也不容易……”
清音却没时间听他说什么不容易,直接问床上的女人哪里不舒服。
女人不说话,祥子顿了顿,“英子她最近就是女同志的那个毛病,有点那个。”
清音看他臊眉耷眼的样子,再嗅了嗅鼻子,刚进屋她就闻见一股血腥味了,“是例假吗?”
“啊对对,就是例假,她例假出血太多了,眼看着都好几天了,这脸色越来越苍白,麻烦嫂子给看看,能不能开两副中药调理一下。”
顾安一听这话,直接出门,站在门口不远处,没再进去。
清音见英子还是不说话,但被窝却窸窸窣窣的抖动着,明显是在哭,也不由得心头一软,“你别哭,有什么跟我说,我是女人,我知道你的苦,你说实话就行。”
又劝了几句,英子终于拉开一点被窝,“嫂子,救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那是一张比纸还白的脸,清音被吓一跳。
太白了,白到她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,可以肯定这不是她原本的肤色。因为按照来的路上祥子说的,她在乡下这几年受了苦,整个人晒得又黑又黄,就是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也不是这个颜色。
那么……
清音想起,自己在临床上见过一个这样白的病人,那是工作的第五年,一个肺癌大咯血的终末期病人,连嘴唇都是白的,那是清音第一次体会到课本上说的“脸色晄白”。
可那个病人的失血量是达到700毫升才那样的,英子一个简单的例假过多,能出这么多血?而且,她整个人连头发都是湿的,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,四肢冰凉,完全就是一副亡阳的表现。
清音正色道:“你老实跟我说,到底是哪里不好?”
她一把捉住她的脉象,仔细的把起来。
已经是芤脉,血管都是空的,这愈发证实了清音的推测,“普通月经出血不可能出现这个脉象。”正常月经量才四十毫升,再多能多到哪里去,绝不可能出现芤脉。
英子眨巴眨巴眼,刚忍住的眼泪又流出来,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呜呜呜的哭起来。
育龄期女性,大出血,无论婚否,任何一个医生的第一考虑都是宫外孕大出血,但她的脉象又不滑,不像是怀着身孕的样子。
“我……我,嫂子,你能帮我保密吗,我就是……”
“嗯哼,别说了,你的情况嫂子都知道。”祥子却打断道。
清音本来就对他不爽,“别打断,你出去。”
“嫂子,英子她就是病糊涂了,说胡话,你别放心上,她哪里知道……”
“出去。”清音冷冷地看着他。
虽然她什么重话都没说,但祥子就是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。跟安子某些时候很像,他不由得打个冷颤,悻悻地出去了。
“你说吧。”
英子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只是闭着眼,虚弱地说:“我刚流产完一天,从昨晚开始,出血忽然多起来,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。”
清音心头一颤,流产?
要知道,这年头想做流产手术是需要开具单位证明的,没有单位证明也要户口所在地居委会街道办的证明,不然没有医生给做手术,她一个未婚女青年,又是刚从乡下回来探亲的,怎么可能开到这个证明?
“你跟我说实话,你这孩子是怎么‘流掉’的?”清音一点也不关心她怎么怀上孩子,跟谁的孩子,她现在只想救她的命!
就这么一会会儿的工夫,清音觉得屋里的血腥味更浓了,说明就是她的出血还在持续增加!
“我自己蹦跳,自己捶打,它就是怎么都不掉,我吃山楂,我泡凉水,我……它就是不掉,它怎么就不掉呢……我没办法啊,我只能用擀面杖……”
清音心头一跳,用擀面杖把自己打到流产?这得是多大的力气!
不过,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细节的时候,知道是刚流产没多久,那么大出血的原因就能初步确定下来,应该是流产不全导致的大出血,用中医的话说,就是胚胎没下完,还有部分残留在体内,导致血溢脉外。
“我是不是没流干净啊嫂子?我听人说会流下一个杏子大的东西,我咋没流出来,嫂子能不能给我开点中药,把它流干净?”
清音都被气笑了,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流产的事,“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止血,止血才能保命,赶紧上医院吧。”
“不能,我不能去医院,我去了医院,别人就会知道我怀孕,到时候我,我连生产队都回不去了,我不能,真的不能……”她的双眼逐渐迷离,像是无意识的重复这些话。
清音一把脉,不好!
这是真到了亡阳的危急时刻!
去医院都来不及了,清音赶紧从随身带的医药箱里拿出消过毒的银针,快准狠地给她扎了几个回阳救逆的穴位,“你们快来。”
安子第一个窜进来,“怎么?”
“烧开水,要快!”
祥子还有点扭捏,想问英子到底跟她说了什么,顾安一把揪住他衣领,“你们家开水怎么烧,他妈给老子快点!”
祥子这才屁滚尿流进了厨房。
清音看针还能稳住一会儿,忙从医药箱里找出附子、干姜和一点人参,这些是中医常用急救药,她经常备着,过段时间检查一下,过期就换,幸好这次派上用场了。
不是她不信任西医,而是现在的情况,以这条胡同的拥挤程度,又是下班时间,把个命悬一线的病人背出去,需要的时间可不短,等再送到医院不知道都什么时候了,还不如她随身带的中药。
把这几味药用开水煮开一会儿,清音也没管有毒没毒,本来附子是要多煮一会儿来祛除□□毒性的,但急则治其标,管不了那么多了,她将热乎乎的药汁直接灌进英子嘴里,灌了大概两碗,英子才悠悠转醒,手脚也不像刚才那么冰凉了。
这时候,清音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出汗了。
这是她第一次用中药抢救病人,上辈子因为就医条件更方便,有危急重症都是直接奔西医科室,就是病人和家属愿意用中医急救,医生也不敢,毕竟变数太大了!
而事实证明,中药急救只要得当,也能来得很快。
“送医院妇产科吧。”
“啊?不能,千万不能!”祥子头摇成了拨浪鼓。
清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“都这时候了,你还不说实话,是想要她的命吗?”针灸虽然能稳住,中药虽然能急救,但根源在不全流产,清宫是最安全最迅速的止血方式。
“嫂子,我感觉出血没刚才多了,应该喝中药就能行。”英子断断续续的,弱弱地说。
清音瞪她一眼,相信她说的是真的,中药回阳救逆确实有这个功效,但她现在的情况是不全流产,到底体内还有多少残留,她把脉根本把不出来,就是做b超也不一定能准确估计,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清宫。
“你们觉得是命重要,还是名声重要?”
兄妹俩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
“嫂子,求你了,我给你跪下!”忽然,门口跑进来一个女人,直接“噗通”冲着清音就跪下去,顾安连忙拉了清音一把,险险避开。
“嫂子……”这一声,是英子叫地上跪着的女人。
来人正是祥子的老婆丽丽,她也是刚下班回到家门口,听见清音的话,一时着急只能出此下策,“嫂子,求你了,你就用中药给她……吧,英子要是去了医院,咱们的工作就保不住了,她以后还怎么回生产队,就连房东也不会再把这间房子租给我们,我家俩孩子怎么活啊,都是俩闺女,以后怎么嫁人……嫂子,你就帮帮我们吧!”
“你们大房子住着,有花不完的嫁妆,一个是医生,一个是干部,将来都是要当大领导的,可咱们家连这巴掌大的房子都是租的,祥子念了几年想买辆自行车一直没钱买,你们日子好过,怎么会知道咱们穷人的苦呢?”
顾安非常恼火,看向祥子,“还不把人扶起来?”
祥子这才反应过来,赶紧去拽丽丽,但丽丽的膝盖就像有千斤重,怎么都拽不起来,这拽着拽着,连他一大男人也瘫软在地,呜呜的哭起来。
在他们呜呜咽咽的哭声中,清音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据说是英子这几年在乡下地方,一直过得很苦很孤单,后来跟同是书城过去的一名男知青慢慢处出感情来,而那名男知青被分到另一个知青点大队,经常私底下偷偷见面,还说好今年回家过年就结婚。
如果事情到此,那就是相濡以沫的励志青春故事,可偏偏男知青却在上个月偷偷回城,原来是家里人给安排了一个城里对象,老丈人家还愿意给他提供一份工作,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回乡下了。
英子当时伤心欲绝,想来找男知青问个清楚,却因为生产队任务重不允许请假,一直到这个月才能请到假回城,但又有另一个炸.弹——她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找到男知青家,人家早就结婚了,打死不认,更不可能跟她回到那个又穷又苦的乡下,祥子两口子也去闹过,但又顾忌着妹子的名声不敢闹太大,最终什么都没落下。
回来之后一家人商量还是先偷偷把孩子打掉再说,可偏偏去医院又要证明和介绍信,不得已想出一个用擀面杖堕胎的法子,后果……就是现在这样。
当时祥子还说去找清音来试试,看中药有没有法子弄下去,可丽丽害怕清音嘴不严把事情泄露出去,一直拦着,结果大出血拦不住了又让他赶紧去请人,清音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
一家三口哭成泪人,清音太阳穴突突突的跳,胸口的浊气更浓了,也不知道是血腥味的刺激还是心情的关系,有种恶心,想吐的感觉。
顾安搂住她,“你怎么了,不舒服吗?”
清音也不强撑着,点点头,“嗯。”
“那我们先回去吧,让他们自己决定。”
清音终究是医者,不能眼看着自己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病人一命呜呼,但祥子这一家子的道德绑架,又令她十分不舒服。
她是医者,她的建议是对患者最安全最有利的,可他们偏要用贫穷和弱小来逼着她做出最不利于患者的决定。说实话,她还从来没试过给不全流产的病人用中药,哪怕是在后世病床前随时就能彩超监测,心电监护的情况下,她也不敢冒险。
对于内部器官的大出血,中药不可控的因素太多,因为肉眼看不见,要是有效尚可,人家觉得是理所应当的,要是不好,把出血吃得更严重,最后不得不摘除子宫卵巢,造成遗憾终生的不可逆损失,甚至死亡……不说那是一条人命,哪怕对她来说,她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。